開端

現在是2011年6月23日。事情從兩年前開始。

缺席

一九八九年後,再無參與任何集會。

缺席了廿二年。

心裡面,時刻不敢或忘。

那年的民運,對我是大啟蒙。此後,關心中國的發展,注視國際風雲變色,留意香港之政制發展,都是融入了生活之活動。

我是中學教師。使命感從來都有,只是不會隨便訴諸於口。在日常繁重之工作中,間有迷失。生活是琳琅滿目,也是應接不遐。算不上為五斗米而折了腰,卻常常是沒把頭抬起、沒正視那歷史傳下來的。那年情感受創後,創口時而隱藏不見,時而破裂劇痛。多年來,當讀到有關8964的東西,會忍不住想飲泣。後來,是幾乎養成了一種自然反應,一遇上那方面的東西,便立即啟動自我麻木之機制,才叫自己不會太難堪、不致在眾人面前顯出「異樣」——本該是自然流露、卻被環境與自我壓抑了的悲痛。

此後,每逢香港立法會或區議會選舉,總是把票投給民主派。除此以外,還可做什麼?堅持示威不懈麼?這是正當的。卻因著一種難以描述之心理,年年缺席。一些主題口號「不想回憶,未敢忘記」、「薪火相傳」卻是植入心裡、融入骨和血。

掙扎卻無力、虛空裡仍追求意義

每年認識一批學生,有純潔的、有善良的、有正直的、有勇於思索人生的、有各方面都優秀的。教學工作算是繁重,卻總仍有空檔去嘗試一些正規課程外的東西。某年,找來幾位思想敏捷、對知識充滿好奇的,向他們介紹我大學時學到的思想方法,繼而談到一些哲學思辯。另一年,在任教的班上談到八九民運。另一年,與同學談到幾種不同的宗教立場,惹來了一位家長的批評。

對這些零星的東西,實不能寄望會有任何教育上之成效。偶爾,不免對自己人生迷惑:所做的為著何事?所成的有何價值?

只是,人生中原來很大程度上不是我主動追求一些東西,而是被不知什麼的一路推動著繼續前行。行進時,往往也管不了自己是否理解透徹。

轉眼,已是8964屠殺之二十週年。我是中三精英班的班主任。班上一些同學聰慧得叫我吃驚。要完成指定之課程並不困難。四月時,我心裡盤算,是在課堂上教授更多數學知識、還是進行一些別的。社會上開始泛起很多關於當年民運的聲音,有些是抹黑當年民眾所做的,有些是粉飾政權之動機和手段的,有歪曲史實的,有蓄意誤導的,有以進步開明自居卻實則是掩蓋大是大非的。我想,如此時代,什麼值得對優秀學生講授?

與這批同學相處了六七個月,部份更與我建立了極深之交流。他們對知識好奇、對人生深入探索。他日之成就是不待言的。我自問:最寄望他們擁有什麼特質呢?自答:正直、誠實、明辨是非、緊守公義。至少,必不能像這年香港大學的學生會會長吧!怎能當一名天之驕子,卻為屠殺人民之政權塗脂抹粉呢?

這段日子以來,常聽到承傳二字。廿年過去,呼喊替民運平反的聲音已近乎悲鳴了。社會上既有慷慨激昂、亦有悲觀的情緒在蔓延。讀到的文字、聽到的聲音、眼看的臉孔都常有一種逼切感,像是呼喊著要努力做多點什麼了,否則歷史只會被湮沒。我們此一代,心中有傷,復心中有愧。

「承傳。」

我想到我該要做的了。

當年今日

四月中的某天。

我用了課堂上的數分鐘,簡介想法,並叮囑同學回家多做練習,因為往後我將會挪用部份做練習的時間,讓大家接觸一些數學課以外的東西。

打算每週數次,每次花約十分鐘,講述廿年前那觸動全球的大事。模式有點像電視節目《當年今日》,不過角度較側重我自己的見聞和感受,因此資料未必齊備、甚至不一定正確,卻是我當年真實的印象。

學校每隔數年,會有一次全校集會,講解8964的來龍去脈。那是史實,是不帶感情的。內容不用爭議,卻也是不切身的,不容易讓人捉摸到當中那份關切。

我談的重點不是史實,而是我的一份感情,亦是我的成長紀錄。我希望情理兼備,我希望事實與意見並存,我希望同學體會、然後思索和質疑、最後找到自己對事情之看法。這些都是公式化的教育目標吧!心底裡,真正在乎的卻未必是這些,反而只是一種最簡單的生命交流。讓大家知道我當年怎想、怎麼感受。就只是這樣。有多少教育價值呢?我沒有答覆。

我不怕自己失諸片面、不怕立場鮮明、不怕覆述歷史時加插個人情感。我就是要展露當年的熱情,讓人明白這份情後來如何變為悲傷,明白八九民運與六四屠殺怎樣與一整代香港人構成緊密的關聯。即使我有失,同學在往後的漫長人生中還怕不能發覺我的錯處?還怕不能重新認識過來?只要他們能˙關˙心˙

所謂承傳,就是將那份關心延續下來。

我開始敘述。89年4月15日,胡耀邦過世了。他是什麼人、經歷怎樣、中國民眾對他的印象和想法如何……也描述了那時期社會上之弊病,穿插著我當年讀到的一些報導和評述……談到我怎樣開始留意和關心……

吃力

覆述當年事情,於我是很困難的。

細節記得不清,還可以翻查資料,而且報章上不乏六四廿週年之專題報導,所以這方面不算吃力。最難是組織和表達。講述的目標是傳承,形式是透過情感和想法之交流。組織要清晰有條理卻不流於枯燥;表達要動情卻不能濫情,更不能因情緒而失控。偏偏那是我壓抑了多年的東西。一直沒好好調理的傷痛。每當回憶當年,心裡都忍不住抽動,想哭。結果那時期我每天都在那自設的陷阱中,既想真情流露、讓同學在自己身上看到那一代人某些內心普遍的情懷、乃至那時期社會上之共同感受和氣氛,卻又要勉力不在情感之波濤中失控、說不好本來要說的。

通常,我會在回校途中反覆檢視當日要說的,盡力預備好、組織好才踏入校門。最初數天,說得未必很理想,但總算能完成。心裡開始較放鬆了。後來一次,自信已準備好,沒先前幾次那麼戰兢,卻出了事。

我把那經歷記下了。原文如下。

這天,發台瘟。

站在三甲同學面前,說著,漸漸思索亂了套,概念斷裂,呆站當場,歷數分鐘。

那話題不易說。可是,不能如此啊!那是帶著忐忑的心、勉強從日常繁囂擠壓出來的珍貴時光啊!不容再糟蹋、浪費!

謝班上一些同學,末了給我掌聲。我清楚知道鼓掌是因為我說得不好。那是鼓勵、安慰。

衷心感激。

特記於此。


回顧兩年前那光景,心中大致是無悔的。很清楚自己見識局限、演說不出眾、拿捏往往失準。可是,那又如何呢?即使一些同學只記得我發呆和出醜,也不打緊。至少,我是盡了心。說不定部份同學會對事情多了點體會、多了點注意,那就是好。

當政權機器一直發動、嘗試把歷史扭曲時,越多人述說當年經歷越好。不能因為言辭不佳、認識不夠全面等等而不去說,眼睜著讓真相被埋滅。

一天一天

曾經想過,每天覆述當年當日從報章讀到的事態發展。好像太死板了。還是不定期地說較好,每次講述的,除了當年那數天的局勢外,還穿插了各式各樣東西。

大致上順時序去說,內容很雜的。

一天,講到政府初期之態度,民間的各種行動,例如跪地遞交請願信乃至該事所引發的一些爭議,旁及一些關乎民主的基本概念。

一天,講到絕食行動,引了大學生的一些公開信和標語。

一天,談香港市民的一些反應,與及自己怎樣開始關注。

一天,介紹甘地當年爭取印度獨立時,所宣揚的和平主義、不合作之抵抗、與及所謂公民抗命的理念。播了電影《甘地傳》當中的某段。

一天,介紹民運初期的歌曲。

一天,覆述從報上讀到的一些初期時集會廣場上的面貌,如學生與市民怎樣堅守秩序、怎樣相待以禮、怎樣以愛去關懷。談到那種仿如烏托邦的印象,那種震撼,那久違了的傳統中國文明所表揚的最美麗特質。

一天,談到政府之冷漠和輕視,引發的市民之憤慨。局面如何變得緊張。

一天,說到軍隊開始調動,市民如何以善意相待、主動說明和解釋這場學生運動。

一天,談到學運裡那種浪漫主義的傾向。

一天,播歌曲《媽媽我沒有過錯》。

一天,播《血染的風采》。

一天,談到香港群情洶湧。不同階層變得萬眾一心。前所未見的共同感、凝聚力、愛國情懷。

一天,說到最終的暴力鎮壓,後來各方之反應,多年來的種種變化。

一天,說到後來之言論監控、不少人被拘禁、威嚇、流放。多年來不義之事仍然繼續。

一天,介紹《天安門母親》、《我要回家》運動。強調種種叫人不忍、心酸、義憤之暴行並非只發生於廿年前。

一天,播《漆黑將不再面對》。

最後,考試前一天,我找來李碧華的書《天安門舊魄新魂》,讀了裡面一個故事《說謊》。一邊讀,一邊流淚。

對三甲之最後訓勉

讀《說謊》,情緒終於失控。只是嗚咽著、堅持把故事讀到最後。

後來,寫了以下一篇:


《對三甲之最後訓勉》

學懂理性和批判思考、能以多角度分析問題,因而把本質抹掉、讓立場含糊,乃可以是一種罪惡。



***********************

這篇文,原本只有上面一句,是幾日前寫的。

講述八九民運,是抱著盡一己之力的心態,若能喚起部份同學之關注,已覺不錯,不敢期望能有多大回響、能有多深刻思考。有人說,教導同學不要只著力於情感之渲染,該要讓他們冷靜認清真相、學懂如何分析問題,這是對的。可是,面對一批對該段歷史一無所知之同學,要先仔細回顧經過,而當年國內與本港民眾之情懷也是歷史的一部份,要認清真相,便不能不嘗試了解當年之情懷。如何可以複述種種一切、回想悲痛經歷時不動感情呢?我知道自己教學上要客觀陳述之責任,卻實在辦不來!

如何是好?四月開始講述時,決定不強行隱藏本身情感,卻立定主意,要於最後幾堂好好作各方面之細緻梳解和理性分析。希望能以關懷和同情為本,再客觀檢視各相關範疇。想說的很多,例如天安門母親之浩然正氣和道德根據、朱耀明牧師推動之我要回家運動,廿年來言論空間之不斷收緊、近年網絡管制之逐步加強、本地電視新聞之自我約束、社會上泛濫的各種正理和歪理之辨別、歷史事件與當前之關連……太多了,竟都一一錯失了。流於單純的悲情之感染, 是我早早提醒自己切戒的,偏偏時光匆匆過去後,最終做出的效果偏就是如此!

這裡,我要說句:對不起。



三甲同學都聰慧,言辭了得、思考敏銳。相信一旦你們關心世事,自能找到各式途徑,去了解、去細辨、去分析、找到自己之路。學期尾當我想點出一些訓勉時,想到社會上有些人,學歷不高、思想較簡樸,可是道德良知勇氣從來不缺,即使不懂如何斥駁各種歪理,自是一往直前。這叫我想到陸象山那名句:「吾縱然不識一字, 仍可堂堂正正做一個人。」另有些人,受高深教育,熟習各種分析手法、懂得如何發掘各種正反論調、常以「中立」和「理性」為尊、以能夠說出異於常人之論點而自豪,這些本都不是毛病。可是,面對大是大非時,當一方是強權,對言論操控和真相掩藏之力大無窮,另一方是被欺壓之弱勢時,所謂「中立」無疑已是一種罪惡。

早前另一文我曾抄過從小樺處看到的一句


"The hottest places in hell are reserved for those who in times of great moral crises maintain their neutrality." Dante Alighieri

「地獄裡最熾熱之處,是留給那些在出現重大道德危機時,仍要保持中立的人。」但丁《神曲》


那時社會上不斷出現淡化六四屠殺、歪曲各種事實、牽導社會走上錯誤思想走向之言語。心憤慨有之、無奈有之,總的是百感交雜。於是想到此文開首的一句。年青的同學,前途無限,成就不可丈量。日後發展該不用我擔憂。要說最後的訓勉,就只是「別要像今年港大學生陳一諤」。於是有文首那句。

我做不到「客觀」分析,漏網而不及處理之議題眾多,唯有期盼同學能自我發掘,對知識長感好奇、對世事總有承擔。懂思考、卻更要不礙於思考。

~~~~~~~~~~~~~~

常有人說:強權壓倒真理。是耶非耶?不願相信、卻又不由自主地擔心。

從天安門母親網站裡找到一首近年新創作之歌曲。首句歌詞是

強權 壓不了悲傷
悲傷 可轉化力量

心略告慰。我講述得不好、流於煽情,可是若同學能有所感,能開始去思去質疑去重新領會,那麼,只有情感之牽動卻沒充足之理性分析也就不會是致命傷了。


萬千說話,歸於無言。

不夠堅強之班主任

附帶一句:
今早讀的故事源自李碧華《天安門舊魄新魂》中一篇《說謊》。公共圖書館可借閱。最近若想觀看,可聯絡我。



~~~~~~~~~

張貼文章後,收到數段留言。其中有 Nucleon 和 Leon 的。

Leon:

最後一課說得很好,叫人感動。六四的資料和分析我們可以從各種途徑得知,但當中的情感是不能被陳述的。上中史課時常常以理性角度去理解、分析事情的因果等,但感覺過於遙遠,像是讀一個冗長的故事。數千年中死去的無數人,我沒有為他們感到悲傷、難過。直至讀到中國近代史,才找到一些真實感,縮短了距離,開始有所感觸。但我雖然平日可能因一些小事而哭起來,但讀歷史時總會有點抽離其中,又無動於衷。我希望把感情表現出來,但眼睛不配合,也不知道對自己或他人是真實還是造作。我很羨慕你能如此單純地表現情感,若然你是不夠堅強的老師,那我算是一個冷漠,或是冷眼旁觀、自私的學生。我正需要那感性的一面。也許某人也像我一樣。

若然有更多的話,請不要讓自己歸於無言,無論什麼時候,也一定會有樂於聆聽的人。

我已經聯絡過你了,星期二不要忘了帶書。 ^-^

寫得有點亂呢。vv"


Nucleon:

世上有趙老師如此投入 認真 用心的教學實屬難得。也不必擔心說得不好,我感受到,尤其最後幾堂,在細小片段的描述感染力很大。情感之渲染有何不好?六四的資料網上,書本上多的是。只是情感上的,是班主任堂最能帶給我們。被感染了,同學才會開始去了解,提起興趣。學校時間不多,要認識,深入思考,靠的是自己。有人經常說中立,中立一詞絕對不能亂用,沒有充份理解,何來立場?那只是不知道。


我的回覆:
多謝各位。
從來相信,收與發是相對而並存。沒有班上如此好學和真誠的同學,我很難說到這地步。
原來我是如此有福的人。
考試前的來信、心情分享,都叫我感動。
Nucleon與Leon的留言,我讀了不止一遍,其他同學於網誌上告訴我的、於校內壁報版上發表的,都叫我看到希望和安慰。
原來,寫在空白的版、放在虛空的網,還可引來不相識的人,給我鼓勵。
點滴在心頭。
原來,我們都不孤單。

漣漪(一)

當年一些三甲同學,一直與我保持偶爾的書信往來。

玲是一位叫人極欣賞的學生。思想敏銳,聯想力豐富,感覺細膩,對人充滿關懷。
六四廿週年,聽過我所有述說後。她來信。


趙老師:

很感謝你於課堂上跟我們講述八九民運的真相,在此之前,我是個徹頭徹尾的「薯仔」--只知道六四是一次由學生爭取民主的一次流血事件,但因着你所講的,我開始對事有表面的了解,記得上次跟你輕輕談起六四,其實當時感覺是,因聽到你所說的由胡耀邦逝世開始,學生所做的是多麼的守規矩,多麼溫和,更覺中共很差,很腐敗,怎能對如此純真愛國的學生以暴力鎮壓?
但從你開始播放當時的歌曲時,我真的很痛心。我真的能感受到那情懷,其實每次聽到有關六四的歌,我都哭了起來。學生們太苦了。

本抱着期待的態度到維園去,後來去不成,母親反對,太晚回家。我聽到後哭了又哭。既然我關心我痛心,但我竟不能去悼念死難的學生,我不是說能對六四事件能作出什麼大事,不是說能做到影響力大的事,更不是說能夠站起來演說,我只希望能參與一個悼念活動,以表心意。但我連這小小的,都做不到。但這心情,家人不明白。她們看着我哭不成聲,她們費解。自問對六四認識不多,只是去看了幾本連書名都記不起的八九民運的書,愈看愈沈重。今年是我第一年真真正正接觸六四,也剛好是六四二十周年,我連到一到維園去,都做不到,那種情感是內疚自責--我對不起當年站起來的勇青;那是悲傷;那是痛心;那是悲憤......

我不希望在對六四一知半解時作出太多評論,但我的心情卻是不變的。

由共產黨領導的中國:一個連歷史和文化,甚至是國家基柱都能自己摧毁的國家,還有什麽未來可言?
20年了,錯的人還不低頭認錯,真可悲。
但還有希望的,未來是靠著我們有理想的青年!作為年青人,我們理應把六四傳承下去,不要讓香港再出到幾個陳主席。

PS. 剛看了幾個有關六四的記錄片,祈了禱。哈,我也只能大在家中以這樣的方式悼念六四,真可笑。



2009年6月4日星期四


玲:

不!哪裡會可笑呢?

去不了維園,是要內疚和自責嗎?不要。這不是你們要繼承的。該要悔疚的,是我。我這幾年沒去,主要是因為家人之緣故,早年沒去,卻是一種難以言說的情懷,真要總括來說,只能說是我的軟弱。

有時,覺得「同志」一詞很土,有時卻覺得人與人之間,原來確實會存在此種心連心的、不相熟卻親近、不了解卻同情共感、未及細察緣由卻仍能相互體諒之關係。兩名同志,真的可以單看對方之行徑,便對大體的一切瞭然於胸,盡在不言中。細節已無關重要,只是真誠的信賴對方,與自己是同行於途上。當你再次獨自在家為六四垂淚,請知道你並不孤單,我心必與你共在。有朝一日,當我坐在維園,四周人數不多,我也知道遠方有你、更有上千上萬乃至無數的心靈為同一樣的信念而活。

(所以,政府和警方常常為參與悼念之人數而緊張,更似總是要把它報少,是有點枉花機心。)

這幾天,間中走到班上,常想坐到一些同學身邊,未必有什麼要說的。只是當環境時機氣氛恰好時,看入彼此眼內,會有一剎觸動:深信經過這幾個月,彼此都已不再是原來的自己。是一廂情願的幻想麼?

昨日放學後,坐到你身旁,聽靖琳訴說那教學問卷引發之事端,一邊無意的看到你在寫以六四為題的段落。沒仔細去窺看,甚至好奇心亦不大,可能就是因為很信賴,很放心,知道你我同心。那一刻真想輕拍你膊頭,隨便示意一下,想像那樣便已很好,會是你的鼓勵我的安慰或者調轉是我的鼓勵你的安慰。

鼓勵與安慰,分不清。當你以為是我安慰你,可能同時就是你在安慰我。明白嗎?

上面說起繼承。心內承載了已經很好,真的!在自己合適之位置做本身所能做的。看我。我不去維園,可是我不會罷口,只要遇上合適時機和對象,便會對一批又一批的同學述說。要繼承的,也不是那份悲情,是勇氣、是真誠、是對歪理之拒絕和駁斥、是對真相和人道之堅持。我做得不夠好,你不會怪我,對嗎?而你,會比我有更多的未來!

共勉之。


趙老師
2009年6月5日星期五

一年後,我再收到玲的短訊。她能夠親身去到維園現場,參與集會和悼念了。

玲:


容我在這裡寫些小事。大小是相對的。相對於六四屠殺,人民集體悼念,我個人心情之起伏,自是小。不過,想善良的你仍願讀我這些胡言。

六四當天,收到你的短訊,心內是很溫暖的。從沒許諾要背負什麼重責,立志要襄助什麼薪火相傳。十數年以來,不時與人談起當年往事,卻不敢奢望絲毫。既沒想過誰忽視我所講,也沒想過誰的心會有種子埋藏。不悲觀,卻也不特別樂觀。一直都只是做我可做的,只待時機到來。

上學年,卻覺得一下子似乎真的多了一些同路人,當中有你。

還記得你往年的淚。肯定你將日漸成長,變為更好更美之人,卻不知我是否有何位置、可曾有一絲影響。這些本就不重要,只是我私心作崇。可是,在六四當天,知你仍念記這舊識,心內是感動的。那平靜的喜悅甚至一刻沖淡了這日子的哀傷。當然這未免不敬,也是私心蓋過了大局。不過,容我這平凡人樂上片刻,也讓我有動力往後保持希望,直至正義獲得平反。

往後,你會愈發獨立,愈發有光采。現請容我多餘的再提點一些。一些事大是大非,瞞不了長久。可是手執權勢者不免要耍手段、弄陰謀。操弄文字愚惑人心是常見罪業。如過去廿年曾散播種種混淆因果之說法、如今年打壓五區補選歪曲事情本質、如近年借權勢拉攏各方社會權貴營造錯誤輿論、如佔據各主流傳媒以大篇幅壓倒反對聲音……等等。故此,立場堅定固然重要,能明辨是非、駁倒種種歪理、不受虛假觀念蒙閉,則是現今公民之挑戰。願你我共勉之。

六四當天,我如舊的坐在大廳,看著電視。請知道,不論你在何方,我必站在你身後。


趙老師
2010年6月7日星期一


趙老師:

您好
近日想起六四, 總想給您寫篇文章, 卻怕沒有主題

今年六四 發現身邊朋友對社會對政治關心多了
總常想起您在過往對我們所說所講的 有關六四 有關人生的說話
六月三日晚 我在facebook轉載了去年六四給你的一篇日記(請您別介意)
發現感受差異得大
而那一篇文章 引起了不少同學的回應及反思
心中感動得很 對您的感激之情便來得更濃了

謝謝您



一年了
發現自己好像沒有成長, 倒是愈來愈不成熟
做事像失去目標, 飄飄泊泊, 飄飄泊泊
突然有很多很多想跟您分享


2010年6月7日星期一

漣漪(二)

小圓正直、聰明、好學、上進、善感、自省極深。

她敬我,愛聽我說話。平日納於言,卻常會寫信給我,細說點滴。我開始述說八九民運後,第二天,即得到她回應。

趙老師:

放學回家一直搜尋"六四"相關記錄...
此刻盡是熱淚盈眶...
不懂多說...
認識還未透徹...
儘大概不可能
只懂謂矚目驚心。
下詞不夠精。

只是如果身處當年,
一定義無反顧。

其實大有必要認清歷史。
或者只能認識了解,
可能甚至永遠也看不清。
可是正正後人用心去探究,
而身邊人曾經歷其中,
能講著不同的感受所聞,
引領著你去回看,
尤其切膚。
這正正是一種幸福。
正正是一種時空的巧合。
多罕貴。
多難得。

盡是費解。
心中無限的疑問。
十五年來所謂中國人,
生在當年的同一塊土地,
此刻才驀地有所感悟。

不知是否有點過份,卻是此刻唯一的實感。

小圓
2009年4月24日星期五

小圓:

其實你總是叫我意外。

百忙中竟熱切的去追讀有關六四之事,對中史之態度由極度厭惡到無限喜愛……還會有多少改變?可是,說意外其實又不意外。沒料到發生於此時、發生了又覺得是理所當然。不知你明不明白我的語無倫次。你那種對知識和真理的追求,是一貫的。對事物之價值、評斷,你也執著。這是你叫人欣賞之處。常常念著你,總怕你會吃虧、會吃苦,因為通常越是熱熾追求價值、越是活得不容易、心裡越是難得歡快。這也只是我粗疏之見,沒什麼根據。所以,可能是我叫自己白擔心一場。要是如此,那倒好得很,那即是說你快樂歡渡每天,我胡不樂見?

趙老師
2009年5月7日星期四


趙老師:

這天上課講的,大概不少都看過。播著那首歌,默念著歌詞,又是眼眶一熱。之後兩堂都不自主地想,想到很遠很遠很多很多。愈想愈難過,心抽得心絞痛。唉。

有時見到你壯懷激烈,其實未必一時能夠理解。比如說,曾蔭權一事,是令人憤慨。但或許真的未親身經歷過甚麼,實在難理解怎麼那些人這般的悲憤。或許正如你所言,當你更加看清楚這個現實世界,發現很多的不完美、不公不義,盡是費解、失望。這時候似乎想再嘗試置若罔聞也不再可能,又是身不由己。

但如果可以選擇,我想還是選擇去了解的。一生中不沾,一定極其遜色,甚至有所缺憾。但用烏托邦去比較,不只會更由期望變成空前的失望?世事不是從來不完美?存有烏托邦的幻想豈會不斷失望再失望?或者這是不期然的期盼,但人們受得了一次又一次的夢想實在地破滅麼...即使心灰意冷真的不再存有看見轉變希望?我想心底總是存有不死的希盼。

前兩天看了一段片:一個美國成長的香港青年,自拍短片放上網,指責港人的不是,奚落中國文化。這不要緊。很多人留言表示不滿。但當他說,"我們美國..我們的西方文化...不像你們中國..."。我們在痛罵這人的同時,也不禁覺可悲。

快將考試,快將六月四日。六四燭光晚會。

小圓
2009年5月22日星期五

學年告終

兩年前,我在三甲班上說過什麼,我都沒記得清了。

由於講授是單向的,我不知道同學收到多少訊息、想法如何、感受如何。我只能觀察和猜測。

事實上,我沒把這些看得重。本就心知不能期望太多。課堂上,我留意到一些人極專心。有幾位是間中紅著眼。大部份的臉上看不出什麼。有些則把臉埋在桌面雙臂之內,卻沒有睡。

部份人會寫信和留言給我。那給予我最大的鼓舞。知道所做不枉。

學年終結後,此事似乎便告一段落。

今年發生的是我不曾夢想過的。
擊壤

八九民運廿二週年。

昔日學生都正為了下學年的新高中文憑試拼搏。

校園,還是老樣子。

於是,有同學想帶動一些改變。

啟動

小圓是科學學會主席。

四月初,她發起跨學會活動。聯絡了數個學會,自發地籌備、推行,最終五月舉辦了一些攤位活動和展覽。那時我收到她來信。

趙老師:

你說,我旁鶩太多。是的。當初是我提出一個個建議。一呼百應。只是事情要落實,沒人想要負責。沒人願意舉手。我便成了責無旁貸的人了。

那午飯時間進行的會議,又是我弄出來的枝節,又是一個我忽然的想法。是一個聯各學會的活動組織。是為著提升學校學術氣氛,是為著未來林裘謀小朋友走出一條未知的路,更是為著集中一股學生力量,宣傳同學該知道卻無從的事實,以學生易生共鳴的一張咀一顆心去感染其他同學,例如六四。在我多了解事情,多結識了朋友,我就愈發覺得依稀有種不安。不單是來自事情被扭曲、淡化、遺忘,也是事實遭否定,黑白顛倒給我帶來的驚愕。我不知道,只是我覺得有些事情,在我能力範圍能及,就該去試試,反正沒有誰知道事情的結果,就是摸著石頭過河。無論如何,又是一次的一呼百應,而我又一次成了責無旁貸的人了。

人是迫出來的,我固然可裝著充滿自信,說著一早想好的話,指揮著大大小小的事情;也迫著自己一定要兼顧得來,一定要兼顧得來,這是很重要的,我想。這次是要引起非議了。我不知道。其實我也不知道結果會怎樣。其實我又不知我們能幹些甚麼出來。只是憑著我的微願,大家小小的決心,我要相信事情壞不了。又說不定,最後還是只能哈哈笑了。

小圓
2011年4月9日星期六

我好像感應到什麼,是六四?那時,她們進行的都是一些以學科為本位的。或許是我多心了。

五月的活動完成後,我再收到來信。

趙老師:

通識獨立專題探究創作,我要吐血了。
不過我要頂住,有些更重要的事情正待著我。

剛過去的兩天午間聯學會活動情況理想。
事實上這次計劃其中一大目的為取得經驗和觀察反應。
預備兩個星期後更重要的另一個計劃。
私心重到不得了。

近來有股不知何來的使命感,
常覺得有些事情自己想到便有責任去做些甚麼,
因為這世界根本不會有人去做。
這種感覺強烈得令自己不安以至有種意識到的緊張。

也許有人會說,
做好自己野先啦,成績又唔係好生咁多枝節;
D老師又可能會話,
成日上堂訓教,依家又咁精神係度嘈嘈嘈;
又或者有人會覺得,
學校唔應該咁渲染政治意識;
你又可能會說,
又旁鶩咁多,小心顧此失彼啊!

可無論如何,
我今天知道,
不論做任何事情,
都有很多的意見,
可以很兩極,
可以很一面倒。
這個世界就是too much noise.

唔理咁多啦!
人要改變世界,
覺得不至於白活一敞;
今天我們要向林裘謀小朋友灌輸理想、開闢新路,
都本著同一思想--我們也許能留下些甚麼、改變些甚麼。
這也絕對是良知的問題。

我迫自己一定要做好所有最無聊的功課、讀好書,
讓人沒有話柄,
批評我們。

星期五,
我以自己三寸不爛之舌說服了11個有心人一起去實踐這個大計。
我有信心,比我們低年級的幾位小朋友,會繼續我們的精神,真正達至薪火相傳。

不敢奢求激起千重浪,那怕濺起零星水花,便已心足、便屬成功!

五月,自己雖然忙到得人驚,但我要亦會挺住。你唔洗講,其實我都知有d野真係只有自己先承擔到。點都好,總之,加油啊你,周方圓,我信你得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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擊壤--其實是計劃暫定的名字。也是我們的理想和目的。

小圓
2011年5月15日星期日


小圓:

首先,想請你喝紅棗蜜糖茶,可以補血。

「私心重到不得了。」這樣的話可不用再說了。你我兩心知。

「做好所有最無聊的功課、讀好書」是對的。倒不只是為了不讓人抓到話柄。

^^^^^^

你可是讀過朱天心著的《擊壤歌》?

^^^^^^

旁鶩什麼的,也就別提了。早些日子,讀了一篇文,是王月悼司徒華而寫的。那裡提到司徒華引用魯迅之句子:「人必須生活,愛才有所附麗」。心暖暖乎有所感。其時,除了觀念之思索和認同、自身情況之回省及自憐外,也想到你與一批好同學。想你知道,這就是我真切希望與你互勉的。


趙老師
2011年5月16日星期一

那時期,看著小圓,心裡有很多憐惜。文憑試壓力極大,而她是對自己有極大要求的。知道她日以繼夜地辛勞,讀書、補習、參與課外活動、進行各種事項如替全級同學印製舊試卷。很多事項本非她職務,卻是她自發去做的。她覺得有意義,便做了。勇往直前。

司徒華所引的句子,不是叫人不涉旁鶩,卻是叮囑人該緊守本位,先要好好生活,進而便能推動更多有價值的事。這道理,我相信小圓是懂的。只是,拿捏分寸是談何容易。

趙老師:

進度不太樂觀,但仍要保持樂觀心境;
不容易,但定要繼續;
有一點壓力。一點點而已,不可多。
最大憂慮還是,我覺得好眼訓。
醒呀醒呀醒呀。
好。

計劃如下:
1.入班+F.6 assembly(31/5-3/6)(大概3分鐘一班)
2.宣傳
a)貼posters/文章
b)handouts
c)board
d)videos(lunch time covered playground)
e)announcement
3.行動(1/6-3/6 lunch time 正門)
-->校方一如預計反應較大
a)靜坐
b)重定
c)重定

現在總算有了明確工作方向,框架,分好工。
今晚寫稿,寫proposal。
搵好片、圖,資料,入班宣傳的內容,學校話要censor下。
其實都幾明朗ge睇睇下又。
非常歡迎你的意見。

都係訓半個鐘再努力啦。

順帶一提,我今個星期交足哂功課呀。
我知你想講咩。
不過我想讚下自己叻姐。

小圓
2011年5月25日星期三

這時,小圓還沒與我談過這次活動。我猜到是關於八九民運。不過,沒需要去確認。我心裡是很震動的。一次難得的、學生自發的運動。我倆彷彿心有默契。你會想我知道。我不用參與。你會喜歡得我認同和嘉許。我不用說出來。

小圓:

你又知我想講咩?噢。

暫不給予意見。
一來,沒看到你們已準備和完成的。
二來,這活動是你們自發構思、推動和實踐的。加入意見,便有別於初時之本質和意味了。既信任你們能力和志氣,我又何必多言。當然,若真遇上困難或疑問,我樂於聽你們提出,一同參詳。

默默支持與祝福。


趙老師
2011年5月26日星期四

我耐心等待,有點焦慮,有點溫暖。忍著沒對任何同事提起。默默工作。要讓他們一力籌劃和推行,就當自己是不知情者。從中,某些價值會實現,某些體驗會留存在他們身上。我只是害怕。怕他們會受到傷害、怕他們會遭受難堪。可是,我仍要冷眼旁觀,不發一聲。

潔癖?

或許我想得偏了。或許我有潔癖。

遠遠看到正在開會的同學。一張張熟悉的臉。也有一些從沒教過的。除了現時中五的一批,更有一些中四的。

中五的一批骨幹,部份與我相知甚深。我不要與《擊壤》有所牽連。我不要讓人產生錯覺,以為這是我推動出來。這活動不是因我而起的。所有東西,不論正面或負面、讚賞或批評,都該全屬他們。若要說這事與我兩年前所做的無關,這或許不實。可是,任何事的發生都總有各種因緣。我當年所做的,必對他們有影響,我不會妄自匪薄,卻不能因此輕忽了《擊壤》的自發性質。

於是,我不聞不問。只在內心祝褔。

[寫這些文章時,考慮過只寫本年所發生的一切。兩年前的事,只是緣起。卻又想到凡事皆有因,刻意回避一些實屬無聊。能理解的自會理解。]

質疑

等待,帶點焦慮。自忖沒好好把持心理。

個多星期以來,看著一些有關沒關的事,都會有一絲半刻的動念。聽聞有不知名者在樓梯壁報板上貼了艾未未頭像貼紙,校方把它除下了。我猜想是誰張貼的。心想不會是《擊壤》的一批同學,他們都極懂分寸,知道要小心謹慎。我卻是不由自主的敏感起來。另外,有幾次看到他們往見校長、副校長,也會去想他們談了些什麼。

心裡殊不平靜。

找來朱天心的著作《擊壤歌》,讀著讀著,感受那不一樣的校園氣氛。

《擊壤歌》與這次《擊壤》行動其實並無絲毫相關。可是,都有一股志氣、都是青春渙發、而且都是在前途重壓下迸發的。

是心理作用嗎?感覺他們愈發辛勞了、消瘦了。

小圓來信。

趙老師:

有人提出質疑
1.在中國歷史中有過無數與六四同類、比其慘烈的事件,為何常只把六四掛在咀邊不斷強調?
2.世界時刻都發生著比六四更嚴重慘劇,有甚麼能說服我把焦點放在二十二年前的一件獨立事件中?
3.我就是知道了,又如何了?我就是無動於衷。

原來我就是回答不了。
原來面對部份質疑我掏空心思也找不到一個足以讓自己滿意的答案。
我開始懷疑,自己並不清楚其意義,自己憑甚麼說服別人。
更何況比自己認識六四還少的部份同學。

可我又會想,
我們也許未有能力回應所有質疑
但我們就是抱持自己的一種信念去做所認為值得去做的,
便很好了。

而且,人們多年來堅持平反共四,我們用心用力走出來,最終極的目標都只是期待更好的明天。
暫時只能得出一個結論。

就憑志氣憑熱誠就行了嗎,
此刻我不知道。

此刻感覺很不良好。

此刻開始生出其他根本上的疑惑。

我要先想通些甚麼。

晚安。


小圓
2011年5月28日星期六


翌日,遇到小圓。匆匆談了數句。她心中有數,其實對質疑都有解答。只是她不算伶牙俐齒的人,也不習慣與人爭辯。她心裡受到衝擊,我覺得倒不是因受到質疑,不是因為知性上的,而是感受上的。因為身邊竟遇上不認同他們所做的人、不只是冷待的,甚至是輕蔑的。這些人不只是身邊同學,更有些是老師。那不容易接受,不容易消化。脆弱的人甚至會因而否定自己所做的。

擊壤之歌

五月三十一日。本學年最後一次高年級集會。末了,他們走到台上,發表了前一晚用心漏夜編寫的宣言。

慷慨激昂。擲地有聲。

石姵妍

二十二年前,北京學生曾經用鮮血和生命,追求一個夢,一個民主夢。

這幫學生為國抗爭,最後換來的是一部部坦克車輾過佢地的血肉之驅
他們愛中國,但為何中國不愛我們的子民?

二十二年後既今日,中央仍然堅稱當年六四,天安門沒有流過一滴血。
他們掩飾發生過的事實,他們否認屠殺手無寸鐵的學生,他們拒絕向一班痛失兒女的天安門母親道歉!

廿二年,六四亡魂仍然未安息
不敢回憶,未敢忘記

有人說,我們應該抹去歷史,
點解事隔多年我地仍然要悼念六四?
係因為我地有良知,我地唔願意見到歷史被扭曲,我地唔希望當年學生既血白流,
更加唔想後人對六四呢段重要歷史聞所未聞!

不論再過多廿年,四十年,一百年,
我地相信只要堅持,公義必定能夠伸張!
所以我地願意站出黎,俾同學認識六四意義!
周方圓
 1989年 5月 13日北京高校學生錢乃裕於發表的絕食宣言中說到:「然而,國家已經到了這樣的時刻:物價飛漲、官倒橫流、強權高懸、官僚腐敗、大批仁人志士流落海外、社會治安日趨混亂。在這民族存亡的生存關頭,同胞們,一切有良知的同胞們,請聽一聽我們的呼聲吧!」……二十二年後的今天,我們看到不單是中國的繁榮昌盛,但我們更見到我們的中國政府接二連三將違權人士入罪、拘捕,我們見到我們的中國一再出現道德的危機;我們聽到我們的特區首長著我們著眼於中國的富裕而忘記這段血的歷史,我們看見我們內地的朋友對六四一無所知甚至認同當年中共的做法。我們很疑惑。我們忽爾發現自己原來比當年的學生處於一個更不堪的世代。今天我們自發走出來,其實是源自於一種不安和惶恐,因為我們看見太多事情被扭曲、被淡化、被遺忘、甚至被顛倒;我們憤怒,我們痛心,因為我們尚有良知,因為我們愛我們的國家。而當年的學生正正是本著同一信念走出來為正義伸張。

鍾淑君
曾經聽到一句話﹕「愛國的人,就是要連國家的缺點也要支​持。」這句話值得我們深思﹣六四事件,到底是愛國不愛國​?
我認為愛國,是愛國家的山河文化,源遠流長的歷史,而最​重要的,是愛國家的人民‧
平反六四,意義已不在於什麼反中共、反貪污、反這個反那​個......人的良知和愛人民的心,是平反六四的最大​原因。
我想,我是愛中國的。 所以,在高呼「平反六四」同時,更要高呼「我愛中國,所​以我要看見真相」。

我激動萬分。

中午,我匆匆的寫了一段,貼在學校網上研討區。

《與有榮焉》
朱天心的《擊壤歌》裡引述了一句話:

「交一個朋友便是為國家看一個人才。」

說得志氣高昂。文章寫於七十年代,家國觀念正盛,讀高中的朱天心更常浪漫的想像,中華民國反攻大陸後的境況。說的時候,卻一點都不顯壯志激昂,只是很輕淡的、不造作之情感流露。那時候,愛國愛得那麼輕描淡寫;關心社會是可以理所當然。

如此時代風氣,往矣。

可是少年不正該是意氣風發?誰說當今少年只能操心一己之學業成就與個人交際玩樂?

五月三十一日早會時段,我目睹一批同學站在看台上談八九民運,展現了動人的風範、無私的情操、宏大的胸襟。

那一刻,我覺得身為林裘謀一份子,忍不住要為他們感到光榮。


必得要表態。必得要鼓勵。必得要支持。心裡,還有一份感激。
行動與策略

虛擬的一場對談

正:「今年,一些示威者使用了一種新的示威形式:苦行。感染力很大,一方面,那是一種宣示,卻不帶攻擊性,合乎和平示威之基本底線;另方面,形式新穎,奪目,能搶佔曝光,有效傳達到訊息,讓人得知示威之存在。進行那活動並不容易,歷時長,要求刻苦忍耐,所以能顯露出示威者的決心和堅毅。我們進行六四悼念,可以考慮也用上此形式。」

詩:「這未免太激進了。我覺得靜坐已經足夠。保衛菜園村時,苦行既是一種形式,同時亦是表達了一種背後的核心信念。示威者深信人本來就是與生存之土地緊密相連的,那連結不應亦不能隨便割斷。苦行時,以赤腳感受地面,用肌膚親吻土地,正正是象徵了那要悍衛的精神。悼念六四,怎會用上這種形式,不倫不類。」

直:「當初苦行無疑是很高明亦貼切的示威方式。可是一種方法一旦被普遍認識後,那用途卻不必局限於原本的那套。正如當年甘地絕食,呼籲印度不同教派停止仇殺時,感染力非凡,因為他本就是印度國民所敬仰和尊重的精神領袖,極多人會因他絕食而不忍、反思。後來的一些示威者絕食抗議,味道、力量與原理已大不相同,可是,仍不失為一種容易讓人理解的舉動,亦可以很有感染力。要悼念六四,苦行有何不可?最重要還是能引起注目。」

菲:「正如直所言,苦行不必限於初時之用途。這次行動的目的,不是要引起同學關注嗎?不是要平反當年民運、追究屠城責任嗎?示威當然要能夠讓人注目,而選擇的舉動也要與追求的事情匹配。六四是一件大事。多少活生生的人被奪去性命,要求平反的訊求何其強烈,絕對配得上苦行這舉動。若是為了一些「芝麻綠豆」的小事絕食,當然會被人嘲笑。可是要求平反六四,為多年來無數被害者申冤,苦行又怎算得是激進呢?」

恩:「我卻認同詩所說的。或者是我心底裡對一些大方向原來沒有共識吧!八九六四是一件慘劇,值得喚起同學關注,我也相信我們的行動很有意義。現今的學生實在應該多關心社會上的事,不要只著眼於狹窄的個人生活圈子。可是,靜坐不是已經能達到同樣的效果嗎?要悼念死者,默哀才是最自然而恰當的形式。假如我們一批同學一同靜坐於操場上,那畫面已足夠震撼這個平靜的校園了。當然,若是悼念之餘,還要追求一些別的,例如當權者下台、政權道歉或賠償等,靜坐以外的行動也不用排除。可是,當初我被邀請加入時,不是說目的只是悼念和鼓勵同學關心嗎?以此而論,苦行是過激的。」

正:「這裡似乎牽連到不止一個問題。或者好像恩所說的,一些東西還未有共識。我覺得悼念和要求平反、乃至詩提到的一些其他訊求,都是緊密相連的。我們怎能悼念死去的人,卻不去追究殺害他的責任呢?這樣做還算是真誠的悼念嗎?假若我們有機會向身邊的同學推廣想法,鼓勵他們了解當年事情,難道我們能劃地為牢嗎?「只要了解事件就好了,不用以行動爭取平反;只要知道國內有冤獄就好了,不用呼喊將他們釋放;只要明白當年是非對錯就好了,不用抗爭以取回公道。」這樣的話能講得出口嗎?不是說知行該合一嗎?假若了解善惡後不努力去申張正義,還為什麼要去了解?難道於政權面前平民就真的要精神分裂?我覺得不苦行是可以的,卻不能說是因為過激。目標只定為引起關注和悼念也沒錯,卻不能說要一定只是這樣、不能有進一步的行動。我其實不懂得行動與主張的分別。提出主張不就是一個行動嗎?」

詩默默聽著,吸了一口氣後說:「我父母不禁止我參加這次行動。我與他們談及六四,他們也會同情當年死傷的學生,可是他們不參加支聯會辦的燭光晚會,因為覺得那是政客別有用心的舉動。我不清楚他們是對是錯。我加入《擊壤》,是因為我想多了解,也認同香港人應該要了解這件大事。可是,現階段,我卻不肯定我想爭取什麼。一定要爭取一些東西嗎?喚起對國家、人權等等的關注其實已經很好。或許你們覺得我不夠堅定、立場太軟。」

眾人中,部份面上現出不以為然之神色。可是,沒有誰立即反唇相駁。

婷想緩和氣氛,心底裡對詩也有著同情。「我欣賞詩的坦誠。要說出心裡的話更需要勇氣。其實假若身邊的同學都能像詩一樣,願意關心和付出,這世界自然會更有希望。我明白不是每位香港學生都已經了解和捉緊事情本質,所以他們對進一步行動有保留是很自然的事。這正正就是我們《擊壤》要成立的原因啊!一旦喚起同學關注,他們日後自能分辨是非,知道自己是否想要進一步的行動。我認同要爭取平反、爭取悼念以外的更多的東西。可是我覺得不妨先將目標定得較窄,集中較基本的層面,讓校內同學先接收到清晰和簡單的訊息,也好讓爭議較少。不用一開始便糾纏於立場的分歧上。」

直:「我同意大家先緊守當初所定的目標。至於行動方面,我覺得苦行卻不算過激。《擊壤》的意思不就是要擊出聲響,叫沉寂的校園醒過來嗎?越強力的姿態才越能得到更大的回響啊。我知道在座的不少都對當年事深感憤慨,既然如此,我們更應將心底裡的呼喊強力的發出來。義憤填膺,卻只是溫和的呼籲一句,叫旁人一同了解一下,這豈不也是精神分裂?」

婷:「這說法未免有點言過其實了。即使我們只是靜坐,也已是校內多年裡罕見的舉動了。我相信發出的訊息是很強的。現在,我們算是進行著一些社會運動了,除了立場、論點等東西外,也要考慮到推行的策略。換句話,是要顧及其他同學的接收程度。校方又會怎看?這都是要注意的。惹起關注當然重要,可是過猶不及。做 show 不一定有毛病。可惜現時很多香港人都被灌輸了一種觀念,認定做 show 就是不好的,是造作和虛假的。好像一旦認定了眼前是一場 show ,則這場 show 背後的主張便可忽略不談了。我當然不認同這種簡化和膚淺的看法。可是,不得不面對這樣的一種社會風氣和文化。因此,不要讓我們所做的被旁人視作做 show。這只會減弱了這次行動的成效。從這個角度看,靜坐會比苦行來得恰當吧。」

不全真,卻也不假

上面寫的虛擬辯論,其實並沒於《擊壤》時期發生。使用的人名,都是杜撰的。我不肯定這虛擬辯論裡面的看法是否曾存在於部份同學的心中,不過,文學中所謂真假,未必就如一般人所理解那樣。

於我來說,上面的種種爭議都是「真」的。

自從我知道小圓、玲、盈等人將進行的計劃,心裡忐忑極了。憶起多年來種種埋在心中的信念、曾思索過的很多有關社會運動的問題、親眼目睹過的一些民主運動裡的內耗。那時候,心裡著實很緊張,擔憂一班同學會於過程中產生衝突、或受到傷害。

從來,理解一些事,都不困難。去宣揚,則不容易了。所謂宣揚,具體涵意又是怎樣?如何判斷哪一種行動能配合主題、哪一種不?就以現時常見的示威情況來說,衝擊鐵馬是必需的嗎?這舉動與示威原意明明不明顯相關,而舉動經傳媒報導後,引致的輿論更往往負面居多。評論負面還未必算致命傷,更嚴峻的後果是原初要爭取的主題被忽視、被「是否守法守紀」等論述淹沒。既是如此,示威者何以仍一再如此?